蚀朔第131章
雪粒在望河楼飞檐上积了薄薄一层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碎盐。
沈枫把掌心那枚木雕揣进怀里贴近心口木头的温度慢慢渗进皮肤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他抬脚影窖的门在身后无声阖上没有巨响只是“咔哒”一声像牙齿轻轻咬住舌尖把过去关在黑暗里。
楼外是一条旧街青石板缝里的草早枯了却挺着腰杆顶着雪像守着什么不肯倒的旗。
街尽头有座老戏台木柱上的红漆剥落成伤风一吹残片翻飞像褪色的蝶。
台前悬着两盏油纸灯笼灯面绘着褪金的牡丹花心处洇出暗褐像干透的血迹又像陈年的茶渍。
灯芯燃得极慢火光在雪幕里晕出一圈昏黄的雾雾中浮着极细的尘埃像被谁剪碎的皮影迟迟不肯落地。
戏台旁老刘头正蹲着熬糖。
小铜锅架在泥炉上炉膛里烧的是干透的皮影边角料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极轻的“噼啪”像细小的骨节在鼓掌。
糖液渐渐金黄老刘头用竹签挑起一缕在冷空气中一绕便凝成极薄的糖片薄得能透光透出的却是旧戏台上斑驳的影子——将军卸甲、宫女垂泪、书生折扇、胡马嘶鸣一幕幕无声地演又无声地散。
糖片落在雪里像一场极小的雪崩悄无声息地化开只留下一丝回甘甜里裹着苦苦里又渗出涩像一句说不出口的台词在舌尖打转咽不下也吐不出。
沈枫走近老刘头没抬头只把铜锅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干燥的石阶。
铜锅里剩下的糖液渐渐凝成深褐像一汪凝固的夜。
老刘头用烟杆敲了敲锅沿敲出一声钝响像敲在人心上。
“这糖叫‘守岁’。
”老刘头声音低哑“旧时候戏班子在外跑码头年关回不了家就熬一锅糖熬得越久越黏黏到能粘住舌头粘住话头粘住想家的念头。
” 他说着用烟杆挑起一点糖糖丝拉得极长长到几乎透明却在半空断成两截一截落在雪里一截挂在烟杆上像一道未写完的符又像一句未说完的遗言。
沈枫伸手接住那截糖丝指尖微颤。
糖丝在体温里慢慢软化黏住指纹像一条不肯松开的羁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熬这样的糖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在火光里剪影单薄却用竹签挑出一朵糖花递给他说:“吃了就不怕黑了。
”后来母亲走了糖花的味道却留在舌尖像一盏长明灯照着他走过无数个长夜。
雪更密了戏台上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像一张未合的嘴。
帘后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像久病的人强撑着又像老戏台本身在喘息。
沈枫掀帘进去帘布扫过手背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丝温度像久别重逢的拥抱。
戏台内比外头更暗唯一的光来自高处的气窗窗棂间嵌着半片残缺的蓝瓦瓦缝里漏下一缕雪光像一柄薄刃斜斜劈在台上。
台上摆着一张长案案上摊着一张未完成的皮影——牛皮已硝得极薄薄得能透出光却还未落刀。
刀在案边是一柄巴掌长的刻刀刀柄缠着红线线头磨得发白像被无数双手攥过又像被无数滴泪浸过。
案前坐着一个老人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手里却稳刀尖落在牛皮上极轻极慢像在抚摸情人的脊背。
每一刀下去便有一缕皮屑扬起落在案上像一场极小的雪。
老人不抬头只低声哼着一段旧曲曲声沙哑却字字清晰—— “……城破时我守着最后一盏灯灯芯是故乡的草灯油是离人的泪……” 沈枫站在台下不敢出声怕惊破这脆弱的调子。
曲声却自己断了老人抬头眼里浑浊得像蒙了雾却在看见沈枫的瞬间亮了一下像油灯回光。
“你来了。
”老人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皮影还差最后一刀。
” 沈枫走近看清那皮影是守城的兵卒头盔已雕好甲胄已刻完只剩左眼未开。
老人把刻刀递给他刀柄上的红线缠住他的指像一条不肯解开的咒。
“你来开眼。
”老人说“开了眼他便活了便能替我们守着这座城守到雪化守到草青守到城门再开。
” 沈枫接过刀指尖微颤。
刀尖落在皮影左眼极轻极慢像怕惊扰沉睡的魂。
一刀下去皮屑扬起左眼睁开却空洞像一口未填的井。
老人却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像扇面般展开。
“空了才好空了才能装下整座城。
”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撮土土色褐黄带着干草屑。
他把土撒在皮影左眼土粒滚入空洞竟凝成一点极小的城郭城门紧闭城墙上站着极小的兵卒持枪而立像一粒尘埃又像一颗星辰。
“这是朔方城的土。
”老人说“城没了土还在。
我把土装进他的眼他便替我们守着城守到我们都忘了他还记得。
” 沈枫的喉头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他忽然想起朔方城早在三十年前便已陷落守军无一生还城砖被拆城门被焚连城墙根的小草都被马蹄踏碎。
却有人用一撮土一把刀一段皮影把整座城藏进一只眼里藏进一段无人能懂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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